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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年来对中国影响巨大的10件事(1)
文章来源: 南风窗

十三年大脉络--1990 1991 1992 1996

一个国家,有时候会在惊心动魄的浪潮卷过之后,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;有时候又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出很长一段路程。我回想1990年至2002年的中国,总觉得有点像后一种情况。用长距离大范围的眼光来观察,其格外引人入胜的地方,不是在于她的轰轰烈烈,而是在于她的平淡从容;不是在于她的追求崇高精神,而是在于她开始关注普通人的需要;不是在于她的伟人风范和英雄辈出,而是在于一代新人已经长大,他们完全没有经历这个国家的过去,眼睛里面更多的是未来。对变革的期待取代了对历史的崇拜,进而成为社会的主流。

今天回看这13年的中国,有个很充分的理由:这差不多是党的第三代领导集体的整个执政过程。之所以要挑出这十件事情来叙述,是因为:第一,都具有相当广泛深刻的背景;第二,都发生了全国范围的影响;第三,本身既有历史的价值,独木可见森林,又能承前启后,彼此关联,构成这段历史的大脉络。—本文作者

  1990:怀念毛泽东

1990年元旦刚过,北京大学一位可以熟练使用毛泽东诗词的研究生,成了一次座谈会的中心人物。有人问他:“你怎么看正在兴起的‘毛泽东热’?”他回答:“今日欢呼孙大圣,只缘妖雾又重来。”又有人问:“你怎么看东欧正在发生的逆转?”他又回答:“梅花欢喜漫天雪,冻死苍蝇未足奇。”后来《中流》杂志记者把这件事告诉邓力群,后者大加赞赏:“这的确是一种很形象、贴切,也相当深刻的回答和解释”,对毛泽东的怀念就此可以“进入宏观的历史层次,上升到了较深的理性思考。”其实30岁以上的中国人都知道,这位研究生的回答是出自毛泽东诗词。对毛泽东诗词倒背如流,在“文革”时曾是一种时髦,男女老少人人都会,后来说得少了,可是怀旧的情绪依然在。

在共产党的历史上,“发现毛泽东”的人并不少:30年代党的高级领导人在遵义发现了毛泽东的军事天才;40年代刘少奇在延安发现了毛泽东思想;到了50年代、60年代和70年代,全中国都发现毛泽东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;然后是80年代,邓小平率领党的第二代领导集体,重新评价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的历史地位。但现在那位研究生要说的不是这些,他的出发点是,在经过了70年的风风雨雨之后,中国人还没有彻底了解毛泽东的价值,还有必要再“发现”。

其实“发现毛泽东”并不困难——因为它就在大街上。就像宋强和乔边两个人在多年以后说的,1990年中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“毛泽东热”。电影、书籍、形形色色的座谈会,全都热衷此道,毛主席像章卷土重来,一个长相有几分像毛泽东的演员受到观众追捧,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拥向毛泽东的故居韶山。《红太阳》录音带在各个大城市里销售,包装图案上写着“毛泽东颂歌”,正面是天安门,反面是故宫地面的老砖。那上面录着《太阳最红,毛主席最亲》、《毛主席的著作像太阳》、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》,总共30首,都是歌颂毛泽东的,当年唱遍了全中国。中国唱片公司上海公司出版这盘磁带的时候,估计也就能“卖个七八万吧”,结果一个月卖了100万,开创大陆歌曲磁带的销售新纪录。那个冬天,北京到处回荡着《红太阳》的旋律,其中属李玲玉的《敬爱的毛主席》最为嘹亮。

上海《青年报》的编辑觉得此事蹊跷,就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找来一群读者,想问个究竟。编辑问大家,为什么《红太阳》那么热?大家都说,《红太阳》唤起了大家的怀旧情绪,还说中年人不仅是怀念毛泽东,更多的是怀念自己的青春岁月。虽说是“怀旧”,却和旧的不一样。出版者在封面上用很怪的异体字写了“新节奏联唱”,这倒不是虚张声势。歌还是原来的歌,可是全都被改得变了调,旋律明朗,节奏欢快,加上电子音乐。有个叫鸽子的人听了,当即写道:“好像村里的牛车跑上了城里的赛车道。亲切倒是亲切,难免有点滑稽。”

今天回想起来,那一年整个中国都变成了比拼搏杀的战场,这有点像那时美国的“纳斯达克”。不过,太平洋两岸人们关心的事有着天壤之别,中国人关注的焦点不是股票跌宕,不是技术革命,不是个人电脑能不能取代大型机横行天下,甚至就连经济衰退、失业和通货萎缩这些难题也不那么重要。那时候中国人的热情十之八九投向了政治领域。反对自由化、切断通向资本主义的改革之路、和平演变的主要危险就在共产党内、私营经济是资本主义复辟的经济基础、市场化就是资本主义化……这些话现在听来恍若隔世,可都是那时报纸电台电视台反复阐述的“至理名言”。

现在头发灰白、开始秃顶的一代人,那时候正是热血沸腾的青年。现在这些如日中天的职业政治家们,那时候刚刚走进中南海。就像邓小平1989年5月说过的:“第二代是我们这一代,现在换第三代。”在党的81年历史上,“三代领导集体”的说法堪称杰作。邓小平毕其一生,多实践而少理论,不像毛泽东那样著述等身,但他发明了无数政治概念,像“白猫黑猫”、“一国两制”、“一百年不动摇”、“发展是硬道理”、“不争论”、“要害是姓社还是姓资”、“三个有利于”、“四项基本原则”、“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”、“主要是防止‘左’”,还有“第三代”,全都脍炙人口,其对中国今世和后世的影响力,一点也不次于毛泽东的那些鸿篇巨制。周恩来曾说邓小平“举重若轻”,实在是恰如其分的表述。这“三代领导人”的划分则是邓的全部政治遗产中最重要的一个。它给后来者留下了异常清晰的逻辑,也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间。在以后的很多年里,它有时候成为后人继承大统的象征,有时候又成为后人与前人划分界限的依据。所以有些人认为,“第三代”这个词,把毛泽东时代、邓小平自己的时代,和后来的江泽民时代联系起来,同时又区别开了。

如果说“第一代领导集体”是随着他们的去世而结束,那么“第二代领导集体”则是在主动交棒。此前13年,“第二代”在推动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时候曾经那么生机勃勃。1989年11月13日,邓小平“正式向政治生涯告别”了。他曾坚决地给予毛泽东思想以崇高的地位,也同样坚决地拒绝让中国回到70年代以前的老路。毫无疑问,他所受的是经典的共产主义教育,但是他却拥有一种彻底务实的精神。他热心改革,相信改革是使他的国家长治久安的惟一出路。在共产党的老一辈领袖人物中,他几乎是惟一把经济问题置于意识形态纠纷之上的人。他看透了老百姓之所以拥护共产党,是因为共产党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。这一点在他以前采取的行动中,是一个重要的基础,对他今后将要采取的行动,也是一个重大的烘托。

如果所谓政治家就是能够极其敏锐地洞悉天下大势,那么这个连毛泽东也打不倒的小个子的确可以算得上一位。基辛格说他是改变中国历史的人物,这话并不过分。通过他,全中国的人都发现自己的生活改变了。不过,人们对生活的感受是不同的:已经富裕起来的人喜欢邓小平,还没有富裕起来的人怀念毛泽东。这正是那时候中国人的典型心
态。

  1991:“苏东坡”的冲击

经过1989年那场风波,无论是那些喜欢80年代还是不喜欢80年代的人,现在都希望有一点时间喘口气。西方人却在一夜之间变得空前团结,至少有20个国家的政府联合起来,拒绝邀请中国高级领导人到他们的国家去,还阻止他们的商人和中国做生意,说是“经济制裁”。钱其琛后来拿毛泽东的一句诗来形容当日形势,说是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。然而还有更大的一片“黑云”:东欧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分崩离析。

在90年代开始前后的那几个星期里,从东欧那边传过来的每一个消息,都让中国人既震惊又嗟叹不已。波兰、保加利亚、匈牙利、捷克斯洛伐克、罗马尼亚的兄弟党,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,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。罗马尼亚电视台还播出了齐奥塞斯库在秘密军事法庭受审的场面。这位落难的统治者否认自己下令向群众开枪,但法官仍然判他有罪,把他处决了。又过了一天,中国的中央电视台也播出了这个消息。不过,它被安排在中央电视台当晚新闻节目的最后一条,放在“安康水电站下闸蓄水”、“中法合资家具企业在佳木斯投产”、“机电部评选优秀服务企业”、“科学出版基金会召开会议”、“河南现代艺术大展”、“武汉冰灯会”、“人民银行发行纪念币”这些消息的后面。

社会主义的阵营到底发生了什么?人们要多好年以后才会研究各种因果联系。在当时,大多数中国人对这种局面措手不及,不知如何是好。本来已经缓和下来的北京城,又紧张起来。在很多中国人看来,东欧已经复辟资本主义,一句半是悲壮半是幽默的话在北京流行起来:“过去是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;现在是只有中国能够救社会主义。”

只有邓小平一个人不动声色,说了16个字:韬光养晦,冷静思考,稳住阵脚,沉着应付。

1991年邓小平已不问政事,可在脑子里面总还装着整个国家的发展战略,那是他在十年以前说定的,总也挥之不去,现在看看眼前经济局面,不免担心。他警告中央政府的那些官员:“这叫滑坡了”,还说“世界上一些国家发生问题,从根本上说,都是因为经济上不去,没有饭吃,没有衣穿,工资增长被通货膨胀抵消,生活水平下降,长期过紧日子。”这最后几个字,拿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是稀松平常,但在当时那种情形,所有人听了都会心头一震:那时几乎没有人对国务院提倡的“紧日子”表示怀疑。“治理整顿”长了,国家反而会出问题,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出来了,可除了邓小平,没有人公开说出。

1991年8月,江淮洪水终于后退,水势仍在缓缓涌动,未肯平息。西北和华北则又无雨,大旱。农业部副部长陈耀邦在北京说,全国总计受灾农田5亿亩,其中5000万亩绝收。但是这一切给予中国人的影响,都远远不及万里之外莫斯科发生的事变。

苏联共产党为避免垮台所采取的最后行动发生在8月19日,其间经过异常激烈,大起大落,充满戏剧性。令人厌恶的是,党把生存的希望建立在阴谋的基础上。窃听,秘密录音,封锁电台,把总书记和总统的六部电话全部切断,让佩带冲锋枪的军人占领要害区域,闯进总统卧室,软禁总统,派出军舰封锁海岸,组成“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”,向全世界撒下弥天大谎,说总统身体不好,已经没有行为能力,还说自己“采取行动完全是一种爱国主义的感情”……这些都是这一事件的典型情节。当日世界各国的评论中,有人说是“政变”,也有人说是“胡闹”,还有人说是一次试图挽狂澜于即倒的“革命行动”。“到底是什么因素直接促使他们铤而走险呢?”戈尔巴乔夫自己后来也想解释这件事,“我再三地考虑,得出的结论是,这溢出忍耐杯子的‘最后一滴水’就是对失去个人权力的担心。”但是那些“铤而走险”的人始终声明,他们是在试图为党夺回权力。

可是莫斯科的民众不信任那些政变者,军队不听他们指挥,中央委员会里也开始有人谴责政变行为。共产党的背叛者叶利钦走上街头,站在坦克上发表支持总统的演说。然后,政变者投降了,让他们的“囚犯”重获自由。8月23日戈尔巴乔夫回到克里姆林宫。他对记者们说:“我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,我成了另外一个人。”他辞去苏共中央总书记的职务,然后建议中央委员会自行解散。

苏共愚蠢行为的失败,对于中国以及对于世界的含义,是无论怎么估计也不会过分的。对世界来说,这可能是第二次大战以来最重大的事件;对中国来说,这是共产党取得政权42年来所遇到的最惊人的变故。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周里,中国人的眼睛,没有不往莫斯科那边看的。看到戈尔巴乔夫竟又回到克里姆林宫,有人说:“这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重大损失。”有人要求与苏联决裂;有人提议发动新一轮“九评”。中南海没有接受这些建议,但却有党的高级官员公开说,这是西方对于社会主义国家长期的“和平演变”战略的结果,也是苏共内部出了叛徒的缘故,“叛徒就是戈尔巴乔夫”。

那时候有头有脸的理论家是不讲“以经济建设为中心”的,也不讲发展,不讲国际化,不讲全球化,不讲世界的多样化。他们说得最起劲的是“反对和平演变”,是一本叫《关于社会主义若干问题学习纲要》的小册子,也叫“十九条”,用它来统一思想。那里面说,中国的阶级斗争“相当尖锐和激烈”,还批评那些“忽视了阶级斗争”的观念“非常有害”。对于亿万30岁以上的中国人来说,舆论中的一些东西,的确让他们有“今昔是何年”的感觉。“文革”当然是不可能“再来一次”的,这样做太露骨,也不现实—— 怀念毛泽东”毕竟不是“怀念文革”。不过,还是有些新瓶装旧酒的味道。比如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是过街老鼠了,但是可以把“反对和平演变”当作“中心”;批判“改革开放”是不得人心的,但是可以批判“走向资本主义道路的改革开放”;说谁谁谁是“走资派还在走”,凡经历过“文革”岁月的人都会笑起来,但如果说“党内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”,就可以理直气壮了。改变了斗争口号的同时,也有必要改变斗争策略。没有人充当“革命派”了,但却出来无数“清理小组”和“清查小组”;没有人再搞“全面专政”了,但必须让几万人“说清楚”自己的政治问题;犯了“错误”的人不再戴高帽子挂大牌子站板凳“做飞机”,但还必须一遍遍地写检查。上海《解放日报》发表了皇甫平的文章,警告人们不要“陷入某种‘新的思想僵滞’”,拐弯抹角地批评北京报纸上的那些东西:一讲市场经济就以为是资本主义,一说利用外资就以为不是自力更生了,甚至还把深化改革同治理整顿对立起来,反改革之道而行之。还说:“如果我们仍然囿于‘姓社还是姓资’的诘难,那就只能坐失良机。”结果就把一场风波的“导火索”给点燃了。这就是“姓社姓资”的争论。

回顾第三代领导迄今为止的执政历史,从1991年的春天到1991年冬天,是他们经历的最严重的也是惟一的一次危机。历史上每发生一次大事变,社会都会经历一场争论。中国又缺少西方那种可以让一件有争议的行动长期进行下去的传统,就像毛泽东曾经说过的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就是西风压倒东风,没有调和的余地。这套路无论怎样改革,还是改不掉。1991年年底,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解体了,那片土地上从此有了15个总统,这似乎证明这套路数是正确的。如果说1990年是“毛泽东年”,那么,从1992年开始,历史又回到邓小平手中。

  1992春:“邓旋风”

从某种程度上说,如果没有邓小平在1992年1月的南巡,就没有今天我们看到的“十三年”。

就像每一次离开京城一样,邓的这次出巡也是在一群地方官员的包围中,但他的本意正是要见见这些人,看看京城以外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。所以下车伊始,就走到深圳的大街上。这位88岁的朝气蓬勃的老人,光着脑袋,露着花白稀疏的头发,不穿大衣,话越来越多,带着四川乡音,在城市的喧嚣中微微发颤。陈锡添后来回忆当日印象,说他“和蔼可亲”,“平和地娓娓道来”。可是至少在以下一段话里,无论当时还是后来,人们所感觉到的就不是和蔼平和,而是咄咄逼人的:“不坚持社会主义,不发展经济,不改善人民生活,只能是死路一条,基本路线要管100年,动摇不得。只有坚持这条路线,人民才会相信你,拥护你。谁要改变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、方针、政策,老百姓不答应,谁就会被打倒。”

周围那些人现在心里明镜似的:这老人是冲着1989年、1990和1991年发生的那些事情来的。十年以后,一个名叫“过客”的人在互联网上也谈到这件事:“如果没有他,我们还要在黑暗中痛苦很长时间,那不是‘文革’的痛苦,而是在看到现代化的曙光之后又被打瞎的痛苦。”人们把“扶大厦之将倾”和“挽狂澜于既倒”送给他。在四川省广安县协兴乡牌坊村他的旧居,堂屋正门两侧立柱上,一副用金色大字镌刻而成的楹联,就是这样写的。在普通的中国人看来,“大厦倾”、“狂澜倒”的痛苦是不应该重演的,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像这种痛苦一样令他们感到厌恶,有如邓小平在深圳说的“老百姓不答应”。

邓小平在1989年冬天退休的时候,显然没想到会有今日之行。他对中南海里新一代领导人说:“我不希望在新的政治局,新的常委会产生之后再宣布我起一个什么样的作用。”还说,“我多年来就意识到这个问题,一个国家的命运建立在一两个人的声望上面,是很不健康的,是很危险的。”他那时相信中国已完成第二代领导向第三代领导的过渡,所以才对家人说:“退休以后,我最终的愿望是过一种真正的平民生活。”然而他的“告别政治”并非没有条件。那几个月他再三说,中国近十年来所执行的方针政策以及发展战略不会变。可是他前脚刚一下台,身后就响起一片争论声。他在北京说了又说,期望能够制止,都没有用。看来仅仅私下说是不行了,有必要让所有中国人再次看到他,看到他对中国还有一点用处,看到他的“主要用处就是不动摇”。

他是有备而来的,所以总是触景生情,有感而发,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,既平和又锐利。看到深圳的外资企业,他就说:“有的人认为,多一分外资,就多一分资本主义,‘三资’企业多了,就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,就是发展了资本主义。这些人连基本常识都没有。”看到大街两边的高楼大厦,他就说:“电视一打开,尽是会议。会议多,文章太长,讲话也太长,而且内容重复。深圳发展这么快,是靠实干干出来的,不是靠讲话讲出来的,不是靠写文章写出来的。”听那些地方官员向他报告改革开放,他就说:“胆子要大一些,敢于试验,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。”听到有人说“万无一失”,他就不屑地说:“谁敢说那样的话?一开始就自以为是,认为百分之百正确,没那回事。我就从来不那么认为。”到了珠海,看到那一幢幢漂亮的农民住宅,他就说:“经济发展比较快的是1984年至1988年。那几年,是一个非常生动、非常有说服力的发展过程。”听到珠海市江海电子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丁钦元说了一句“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”,他就说:“不是有人议论姓‘社’姓‘资’的问题吗?你们就是姓‘社’。”然后到了上海,又说,“改革开放迈不开步子,不敢闯,说来说去就是怕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,走了资本主义道路。”到了闵行开发区,总经理的汇报超过了预定时间,随行人员怕他太累,催他离开,他很不高兴地说:“我还有话要讲。”接着把手一挥:“到本世纪末,浦东和深圳等地都要回答一个问题,姓‘社’,不姓‘资’。”

人人都知道他是主张“不管白猫黑猫,抓住老鼠就是好猫”的,即便经过“文革”那样的打击也不思改悔,可是现在看见他不厌其烦地说这些话,一点余地也不留,仍然不免惊讶。然而还有更加令人惊讶的呢。他还说,有些理论家、政治家,拿大帽子吓唬人的,不是右,而是“左”。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,“左”也可葬送社会主义。中国要警惕右,但主要是防止“左”。

伟人之所以能够影响历史的进程,乃是因为在他的背后有着广泛的社会情绪。芸芸众生之所以愿意跟随伟人的脚步,乃是因为相信他能够满足他们的欲望。没有哪一种力量能长时间地遏止这种欲望。党的领导人在过去岁月中对此必有无数体验,在1992年的春天,也一定会有更加切肤的感受。3月的第二个星期,中南海决定把邓的主张推向全国。北京的报纸开始转载深圳的言论,官员们也指示属下“认真学习,深刻领会”,这显然鼓励了深圳。他们得寸进尺:不仅公布邓的精神,而且公布邓的行动。市委的官员们开始策划拍摄电视纪录片《邓小平同志在深圳》。陈锡添奔回家,胡乱扒了几口饭,就铺开稿纸,挥笔写下后来轰动全国的那篇文章《东方风来满眼春》。

  1992夏:为市场经济正名

新任总书记江泽民顶着狂风暴雨,蹒跚而行,发表了十几次重要演说,作出几十个重要决定。现在,也即1992年春天,他已经拿定了把中国带到什么地方去的主意。他打算站出来,既是向邓小平、也是向亿万中国人表明,他是一个可以推动改革开放大业的总书记。

1992年6月9日,他在明媚的阳光中来到万寿山脚下,走进那个由灰色高墙围起来的中央党校,好几百人在等待他。他昂着宽阔的额头,开始了那次后来产生极大影响的演讲。在某些关键环节上,他不仅跟上了邓小平的步伐,而且还走得更远:“在党的十四大报告中,总得最后确定一种大多数同志赞同的比较科学的提法,以利于进一步统一全国的认识和行动,以利于加快新的社会主义体制的建立。我倾向于使用‘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’这个提法。”

对于江泽民的讲话,邓小平不禁赞道:“这件事做得很有分量。”老实说,“社会主义市场经济”是一个弹性很大的词,可以最大限度地容纳意识形态的两极——既包括了共产党人的理想,也包括了经济自由化的冲动。尽管如此,人们还是相信:从这一天起,共产主义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幽灵。

“多不容易呀!多不容易呀!”史文银这一天在稿纸上写道,“你我鬓发都花白了呀!”龙永图也在发出大致相同的感叹。这个个子不高、戴个黑边眼镜、一副书生模样的“谈判首席代表”,自从1987年开始,就和外国人没完没了地纠缠中国加入世贸组织(那时候还叫关贸总协定)的问题。他展开三寸不烂之舌,一会儿说“有计划的商品经济”,一会儿说“计划经济和市场调节相结合”,说了一年又一年,外国人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,不断地问:“你们讲了那么多,请你们回答一个问题,尊敬的中国代表,你们中国是不是准备搞市场经济?”其实这位“中国代表”自己也不明白,只知道“市场经济”是个鸿沟,把中国和世界分割开,有时候他有一点跃跃欲试的感觉,觉得就要跨过去了,比如1987年和1988年,有时候又被无可奈何的情绪笼罩着,觉得那“是不可逾越的”,比如1990年和1991年。多年以后,他有一次回想那些场面,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:“大家都说我们已经谈判十年了,实际上我们用六年的时间只解决了一个问题,就是承认我们中国是在搞市场经济。”

还有很多人,沉默很长时间了,现在也都开心得像孩子似的。我们不妨看一下名单:有杜润生、于光远、秦川、孙长江、林子力、童大林、马家驹、吴敬琏、吴明瑜、董辅、吴象。那个夏季的某一天,这些人走进东长安街上的国际饭店,站在灯光柔和的会议大厅里,互致问候,拉拉手,拥抱,拍拍头,笑声朗朗。他们已经有整整三年没有这样笑过了。这一次是世界观察研究所做东,请他们来研究一个共产党人从未涉及过的问题: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新体制。吴明瑜穿一身灰色猎装,像是要让自己更年轻些。于光远兴奋得两眼放光,脸红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发烫。吴敬琏匆匆中断在美国的访问赶回来,手表上的美国时间还没有拨回来呢。“没有什么比这个市场经济研讨会更重要了。”他说。童大林似乎比吴敬琏还要着急,比于光远还要兴奋,他走进来,一边用手解开上衣纽扣,一边大声说:“终于等到这一天啦!”

关于“社会主义市场经济”这个概念,最初还有些见仁见智。童大林喜欢说“现代化市场经济”,有人说应该叫“计划指导下的市场经济”,还有人说“公有制基础上的市场经济”更好些。不过这些都不重要,因为最关键的东西已经有了。吴敬琏说:“将市场经济确定为中国改革的大目标,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情。”他主张大家一起来清理左派理论家造成的严重混乱。此人身材瘦小,嗓音高亢尖利,有个绰号叫“吴市场”,因为他是中国最早为“市场经济”疾呼的人,可是直到这些天,他才真有了言无不尽的感觉。“十年间理论上‘左倾’回潮有两次”。他总结道,一次是1982年到1983年,当时批“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”,另一次是90年代最初的两年,批“社会主义改革的市场取向论”。政府的方针绕来绕去,就是不敢提“市场经济”四个字,“咬文嚼字的结果,导致了改革的停顿,经济的滑坡,付出了昂贵的代价。”也许是为了证明吴敬琏所言不虚,于光远当场拿出一张报纸向大家展示,那是1990年12月的,刊登着一篇文章,覆盖了整整一版。他抬起头,用嘲弄的口吻一字一字地念着其中用红笔勾出来的一段:“市场经济,就是取消公有制,这就是说,要否定共产党的领导,否定社会主义制度,搞资本主义。”这老人宣布“中国长达几十年的计划经济体制行将结束”,还说应该赶快建立一所“市场经济学院”。

计划经济的观念、反和平演变的观念、姓“社”姓“资”的观念、外资越多越反动的观念,已经出现瓦解之象。万里那时候是人大常委会的委员长,前台的事情已经不再过问,现在也忍不住开口了:“左的干扰最突出的表现,是凡事都要先问一个姓什么。”现在这些人都已知道,《解放日报》上所谓“换脑筋”的说法,也不是编辑的发明,而是邓小平说过的话。他们相信,“中国第二次思想解放高潮已经不可避免地到来了”。

  1996:实现软着陆

在中南海1993年6月采取行动约束疯狂膨胀的经济之前,把当时中国所有经济问题加在一起,其实只用两句就说完了,一个是“大干快上”;一个是“同床异梦”。

人们普遍认定,1993年3月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召开,是新一轮经济周期的开始。其实新周期是从1992年启动的。这一年,中国经济的增长率为12.8%,比1991年高出5个百分点。现金投放从第二季度就发疯一样地膨胀起来,到年底达到36%。大多数经济学家预言,土地和股票市场将会吸收大部分新增货币,但是居民消费品对现金的吸收力也突然增强了。

1993年从春天到初夏,中央政府说了无数话,苦口婆心,希望地方官员们能够理解,经济过热会有麻烦。可是直到7月5日全国金融会议召开的时候,不论中南海说什么,地方官员照样我行我素。大家嘴上众口一词地说“维护中央权威”,实则私下的想法却是“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”。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在一个报告中严厉批评地方政府自行其是,“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”。就连副总理朱镕基也不得不承认,“党的号召力大大下降”。

全中国到处都在传染浮躁,有如昔日中国到处都在传染意识形态的梦魇。中央银行对货币和信贷的控制不再有效。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,银行里的钱正在滚滚而出,就像流水从决了口的大坝一泻千里,怎么也挡不住。4月份统计局发布报告说,地方政府的投资比中央政府还要多,这就再次证明,大多数人都把中南海的劝告当成了耳边风。在商品市场上,大城市的生活物价指数涨了17%,而原材料价格上升了40%,这预示着更猛烈的通货膨胀将接踵而至。看到这种情况,世界银行的专家也开始坐立不安,向中国政府发出警告:“这些现象如不及时制止,当经济增长率放慢时,可能演变为一场金融风暴。”

1993年夏天中国最重要的事件,是江泽民与朱镕基联手应对经济大局。自从进入中南海以来,朱镕基是第一次真正主持中国经济,而他也真的想出了种种应急的办法:提高存贷利率和国债利率;收回超过限额的贷款;股份制公司挂牌上市;削减基建投资;削减行政费用20%;重新审查开发区;改革外汇留成制度;停止用“白条”支付农民的粮款;停止地方当局向企业和农民集资;停止出台新的价格改革措施;如此等等。党的方针具有如此鲜明的个性,实属罕有,一看就知是出自朱镕基的手笔,但是可以肯定他得到了江泽民的支持。6月24日,这些办法由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颁发全国执行,成为震撼全国的“十六条”。这还不算,中南海又接连发出七个指示,把国务院的十个督察组派到20个省区(后来又嫌不够,再增加七个省)。“督察”的意思,就是监督和检察,其成员不仅仅来自中央政府的经济部门,也包括专司人事和党纪的中央组织部和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。与此同时,内外舆论一致呼吁,局部服从整体,下级服从上级,全党服从中央,保证中央政府政令畅行。这种将经济与党纪联系在一起的办法,让那些地方的官员不敢放胆胡来。

真正富有“朱镕基品格”的一幕,是如何对那些为所欲为的银行施加压力,使他们不得不把发放出去的贷款都收回来。这位副总理自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,原来的行长李贵鲜离了职。大约就是从这时候起,朱镕基被银行的大小官员叫做“老板”了。共产党的领袖被属下叫做“老板”,这可是头一回。现在,整天胆战心惊的不光是国务院里的官员了,还有银行的官员。到7月底,就把拆借资金收回来332亿元,还增加了405亿元的储蓄。银行以此为储备,又可以发行几百亿元去收购夏粮了。国库券又有人买了,财政部不再找银行借钱发工资了,股市也止跌启稳了。报纸上兴高采烈地欢呼“宏观调控初见成效”。世界银行驻华代表处的官员们也松了一口气,连连说,“十六点计划的初步成果令人鼓舞。”

可是在1993年结束和1994年开始的几个星期里,朱镕基所盼望的只有一件事:把印钞机器的转速降下来。这位副总理根据下属的报告得出结论,中国最繁忙的机器,要属印钞机,是“一天24小时停人不停机”的。钞票的发行速度创了历史纪录,通货膨胀卷土重来。但是这一次中央政府的办法显然比五年前要聪明许多。他们希望把中国推上“完全用头脑改革的时代”;又说,1994年正是“这种理性改革的第一年”。李鹏总理也说,“出路只有改革”。

改革新政在国务院里一路绿灯。官员们重新活跃起来,纷纷把记者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,表明立场,解释政府想要干什么,公众听来听去,好不容易弄明白,中央政府的“改革新政”包括如下方面:企业制度改革;财税制度改革;金融体制改革;投资体制改革;住房制度改革;物价体制改革。

现在大家都说1994年是“改革年”、“攻坚年”和“关键年”。这让百姓多了几分希望,但还不是兴高采烈,因为政府颁行的种种新政,既不是在这一年开始,也没有在这一年结束。在1993年11月的第二个星期,中央委员会一致通过《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》,让自己手里的改革和80年代有所区别。当时中央政府的说法,叫做“宏观调控”,其本意是加强中央政府在经济方面的集权。因为,如果中央政府经济方面大权旁落,就会连带地发生政治方面的影响,甚至还会削弱中央对地方的控制。然而实行这一方针,却又包含着操作方面的极大问题:既须不与既定的改革方向发生冲突,又不能纵容地方的权力过分膨胀,才能不偏不倚地让两者相融合。“宏观调控”在操作方面的难度之大,令“才自清明志自高”的副总理朱镕基,也颇感头痛。

接下来的1995年里,中国的经济似乎出现转折。江泽民和朱镕基联袂导演的“宏观调控”还未稳操胜券,不过,最紧迫的危险已经过去。城市改革本来已经出现突破的机会,可是看到那么多工人下岗,无所事事,衣食无着,实在叫人心惊胆战,不免又退回来。印钞机器的转速慢了下来,一塌糊涂的银行恢复了秩序,通货膨胀被遏止了,新的麻烦是通货紧缩。城里人用了30多年的粮票被取消了,进城做工的农民不用再背着大米了,商店的货架上什么都有,老百姓买东西也不用排队了。自从50年代以来,“商品短缺”始终缠绕着中国人,成为那个时代的一个特色,学者们把它叫做“短缺经济”,也叫“卖方市场”,意思是说,卖家是大爷,想卖什么就卖什么,没有卖不动的东西。买家是孙子,想买点东西,还得到处求人。政府殚精竭虑40多年,期望能让商店里的东西多起来,就是做不到,可市场经济才出来40个月,情形就变了。政府的统计报告说有600种商品供大于求。朱镕基干脆说,“没有不多的”。人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是:卖粮难,卖油难,卖棉花难,卖水果难,卖肉难……真是奇特:“短缺时代”就这么结束了。一个新概念也在这一年中成为学者和官员的话题:买方市场。

到了1996年结束的时候,中国所有最重要的领导人都已公开表示,中国的经济已经实现“软着陆”。然而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情节:邓小平自从1994年春节在上海最后一次公开露面,到现在已经十几个月过去了,就再也没有出来过。这让人们都相信,第三代领导人真的依靠自己的智慧主持大局了,而新时代开始得相当不错。(未完,请点击下面)

十三年来对中国影响巨大的10件事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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